职业本科生，等待被认可

高三复读了一年，2020年，分数只够报职业本科的彭勉因为学校名称里的“职业”二字有点惴惴不安。

那是职业本科试点的第二年。职业本科，全称为“本科层次职业教育”，是中国职业教育向本科层次延伸的探索，旨在培养兼具理论素养和实践能力的高层次技术技能型人才。

2022年，新《职业教育法》首次以法律形式确立职业本科地位，与普通本科平等发展。2025年5月22日，教育部发布《关于拟同意设置本科高等学校的公示》，公示了23所新升本院校，职业本科院校增至83所。其中，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等公办学校为大众所熟知。

2024年，彭勉结束了四年的学习，对于职业教育的专业训练和本科层次的校园生活，他体会不深。毕业后，在迷茫和碰壁中，他选择了考公。但他没有想到，在公务员考试的报名门槛前，他被卡住了。

职业本科设立的初衷之一，是破除大众对职业教育的排斥。如今，职业本科试点过去五年，关于职业教育的探索和实践仍处在进行时。在普高或中职完成学业，进入职业本科并毕业的学生们迫切地想知道，这一段经历与身份，未来能否成为他们在社会畅通流动的通道。

卡在学历认证前

2024年10月24日，彭勉在家焦虑地刷新国考报名界面。资格审查一栏，仍显示“审核中”，这是他十天里尝试报的第七个岗位。此前报名的六个岗位，因为学历认证问题，他先后都被拒绝了。

这次国考是彭勉最看重的。2024年6月，彭勉从河南科技职业大学现代物流管理专业毕业，其前身是一所民办专科学校，2019年升为河南省第一所职业本科学校。

大学毕业后，彭勉曾在河南一家本土企业做采购。彭勉说，企业曾许诺转正后每月有八千块工资，这是一份略高于市场价格的薪资。为了留任，他每天早上八点前到岗，很多时候一直工作到凌晨。转正后，工资却低于承诺的水平。

8月，彭勉在失望后辞职，脱产考公、考编，每天从早上七点学习到晚上十一点，往返于家和自习室，两点一线。焦虑和失眠成为常态。朋友有的已经考上研究生，有的已经就业，只有少数人像他这样脱产备考。

在现实压力下，他决定全国“巡考”。8月到12月，他一共参加了四次考试。

2024年10月15日8点，国考报名系统开放。彭勉早早报名了河南安阳滑县人民武装部，报名截止前四天，他发现官网报名状态显示“审核不通过”，后面备注：“现代物流管理不属于物流管理”。

看着这行小字，他大脑空白了几秒，立刻给用人单位打电话，得到的反馈是，专业的代码在普通本科目录里边查不到，不符合这次报名的要求。

这是彭勉毕业以来第一次知道，职业本科和普通本科的专业代码不一样，即使它们同属于国家认可的本科。

职业本科专业代码（部分）。受访者供图

普通本科专业代码（部分）。受访者供图

同样是职业本科学生的于娜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就读于海南科技职业大学康复治疗专业，2024年3月，临近毕业，她希望回到江西老家工作，于是报考了本地县中医院的康复治疗师岗位。这个岗位一共招两个人，要求学历是本科及以上的康复治疗学毕业生。

于娜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进入复试。在资格审查时，于娜的专业“康复治疗”和招考名录里的“康复治疗学”差了一个字。于娜回忆，“他（当地卫健委工作人员）问我，‘你是高职（毕业生）吗？’”她解释，自己也是全日制本科毕业生。但由于职业本科的代码和普通本科不一样，且医院招聘条件表示要求本科生，没有列出是否招聘职业本科生，于娜最终丧失复试资格。

考编遇阻的于娜将目光投向就业市场。公立医疗机构是理想的选择，但因为康复治疗学的特殊性质，大部分单位要求持有康复治疗师资格证，而考证的前提是有一年工作经验。面对这样的求职悖论，可供她选择的只有几家不需要资格证的小型私立医疗机构。

相比于娜，彭勉经历了一场更漫长的自证。第一次报名不通过后，他尝试换岗位，并专门回学校开具盖有公章的文件，试图证明现代物流管理属于物流管理类。国考系统报名截止的倒数四天里，他先后报名五个单位的岗位，审核均不通过。他试图联系用人单位的上级，被告知一切按照用人单位的要求来。

彭勉重复着这一过程，和不同单位联系，等待，被拒绝后换岗。报名最后一天，彭勉再一次填写信息，报名浙江舟山的军队文职，这是他报考的第七个岗位。下午五点，报名截止前一个小时，他想，“这次再不通过，几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再次点击刷新，当看到审核状态变成“通过”，他有点不敢相信，心里如释重负。

2021年，国务院学位办印发《关于做好本科层次职业学校学士学位授权与授予工作的意见》，其中指出，普通本科和职业本科都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暂行实施办法》《学士学位授权和授予管理办法》进行学士学位授权、授予、管理和质量监督；在证书效用方面，两者价值等同，在就业、考研、考公等方面具有同样的效力。

在现实中，职业本科在企业招聘者心目中的认知仍是模糊的。何俊本科就读于西南地区某民办职业本科，现在是一所普通本科的研究生。去年秋招，他发现自己的学历是一层隐形的求职障碍。

本科四年，他包揽了学校的奖学金，考取了初级会计师证书，通过了注册会计师（CPA）考试部分科目，也有几段相关实习。投递了十几家企业，有一半没有通过简历初筛。何俊说，即使进入面试，HR也会先问他本科是不是大专。他感到有些沮丧，“他不会在意你读研究生的学校，只会关注你是不是虚报学历了。”

和本硕都就读于现在这所普通本科的同学对比，何俊发现，投递相同岗位，即使同学没有相关的专业证书和实习，也能顺利通过初筛。甚至在专业和岗位不对口时，HR会打电话询问愿不愿意换其他岗位。

回忆起社招经历，李阳隐约感到被歧视。2024年，他从河南科技职业大学工科专业毕业。在一次面试过程中，企业HR直接打断他的自我介绍，看着他的简历问：“没听说过你这个学校。该不是什么野鸡大学吧？”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过去，他不得不反复向面试官解释职业本科是什么。他曾经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但这样的经历多了，他发现不是所有提问者都是友善的。“他的语气不是探讨的，而是很鄙夷的、咄咄逼人的。”他回忆，那次面试进行到中后段，当他答不上一些比较难的专业问题时，面试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阳感到自己身上好像被盖了一个洗不掉的章。后来再遇到这样类似的情况时，他选择直接离开。

“够”到本科

在进入职业本科之前，彭勉是河南某地级市一所普通高中的毕业生。

2020年，复读一年的彭勉再次参加高考，那一年，他们学校的本科率是40%。填报志愿时，彭勉觉得，家人和老师给不了太多意见，他自己翻志愿填报书，分数“不上不下”，可选择的是几所民办本科。其中，因为离家近、分数合适，河南科技职业大学被他排到第二志愿。直到被录取后，他搜索学校官网，才发现这是河南第一所职业本科。

彭勉的第一感受是失落，“毕竟是职业本科，跟普通本科不太一样”。但因为复读了一年，好不容易过了本科线，“好歹是个本科”，他决定去试试看。

2019年进入大学前，何俊从西南地区某职业高中的电子商务专业毕业，对职业本科并不了解。他没有参加单招，这是针对职高生进入高职院校的考试，难度较低，也是大部分职高毕业生的选择。在高二，何俊就研究好了自己未来的路径：考上一所本科，进修商贸类专业。

“怎么也不能跟那些天天上课打游戏睡觉的同学一样。”何俊想把学历当作跳板，逃离“学历羞耻”。他开始准备职教高考，后来是全班唯一一个参加职教高考的学生，并在那一年成为财经商贸类的全市第一。

但何俊觉得，自己的成绩仍然不够好。职教高考的满分是750，那年的本科分数线是614，他考了624。在他所在的省份，职教高考可选的志愿范围有限，可以报的211学校仅有一所，需要650以上的高分，其他几所本科院校则需要考到630。想要“够”到本科，何俊唯一的选择就是职业本科。

进入校园后，何俊、彭勉和其他同学交流，发现大部分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合适才选择职业本科——分数刚好，是一所本科，专业对口，“大部分人对职业本科的了解很片面。”彭勉说。

这种情况在当时并不少见。职业本科的正式出现始于2019年，国务院发布《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首次明确“本科层次职业教育试点”，并提出职业本科教育要“培养高层次技术技能人才”，批准了全国首批职业本科试点大学。其中，南昌职业学院、周口科技职业学院等15所民办高职院校升级为本科院校，更名为“职业大学”。

何俊、彭勉和于娜分别在2019、2020年先后入学。作为最早的两批职业本科生，他们在未知中开启了大学生活。

提到入学后的经历，几乎每个受访的学生都表达了落差感。彭勉发现，学校仍然延续着过去的制度，其中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跑操和早晚自习。大三前的周一到周五，学生们被要求围着校园跑三圈，跑操结束后，要按时到班里上自习。一开始，彭勉产生过很强的抵触心理。虽然学校没有明文强制，但如果考勤缺席，会受到辅导员的询问和批评，再严重一点，“会有警告处分”。

每天清晨6点，他和室友一起前往操场。伴随振奋的音乐，辅导员们清点学生人数，组织队伍准备跑操。大家拥挤在一起，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受限于空间，有的班绕操场跑圈，有的班只能在学校主干路上跑。

赶在八点前要上一节早自习。自习的安排大部分是背书，但不像高中有较强的应试需求，大部分人只是趴着睡觉或玩手机。在这期间，学生会和班委会成员代替辅导员巡逻，但管理并不严格，在彭勉看来，更像是“走个过场”。

除此以外，他发现学校的一些硬件也不尽如人意。彭勉学校的图书馆有四层，只有一层有空调。夏天，他们忍受着高温在图书馆里复习。由于电路老化，馆内也很少有插孔，不允许学生给电子设备充电。彭勉说，自己曾经看到，图书管理员办公室的插板上，经常有烧水壶插着。他和同学试图向管理老师反馈、给校长信箱写信，都不了了之。

何俊所在的学校没有跑操制度，但也有早自习和设施不足的问题。何俊描述，校区仅有两栋教学楼 ，大二时，学校围着校门修建了一圈教室，“但不像教学楼，更像是平房的升级版”。图书馆是单层，座位较少，他打听后才知道，在开设本科之前，图书馆少有人去。和彭勉学校的图书馆一样，他们学校的图书馆也很少有插座，只能去电脑室和墙角充电。现在距离何俊毕业已经两年，图书馆扩大了自习区域，增加了一些插板，仍然是单层。

何俊本科学校的单层图书馆。受访者供图

教育部2025年修订的《高等职业教育本科专业教学标准》（后文简称《职业本科专业教学标准》）提到，职业本科教学设施应包括能够满足正常的课程教学、实习实训所需的专业教室、实验室、实训室和实习实训基地。生均教学科研仪器设备值原则上不低于1万元。在这个前提下，不同的专业有更具体的要求。以康复治疗为例，学校应配备康复功能评定实训室、运动治疗实训室、物理因子治疗实训室等七种不同的实训场所。

于娜是海南科技职业大学康复治疗专业的第一届学生。从普高毕业后，家里从事康复相关行业的亲戚推荐了这个专业给她。虽然心仪的专业是中医药和法学，但因为分数不够，她听从了家人的建议。

进入学院后，她发现专业设施处于匮乏状态。她回忆，他们专业没有固定的教室，需要向别的学院外借。专业教学本应有一些教具辅助，例如残障人士康复用到的轮椅或其他理疗仪器。然而长期以来，他们只有三四张治疗床。这样的局促让她怀疑，学校是否有能力开设这个本科专业。于娜说，次年，他们专业停招，直到第三年才重新开始招生。

面对管理的问题和基础设施的缺乏，“自己是不是在读中专？”彭勉经常忍不住这么想。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育经济与管理系主任杨钋曾在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和山东外事职业大学调研，她发现，这是一种典型的职业本科转型冲突。当下，无论是民办还是公办职业本科，它们基本都是由高职院校升格而成。目前，职业本科只有部分专业开始提供本科教育。因此，逐步地把专科层次教育弱化，需要经过一个比较长的周期。

资源有限的民办职业教育

2020年，李阳进入河南科技职业大学。他是比较少见的、主动选择职业本科的学生。入学前，他从河南一所普通高中毕业。高中时他学习理科，对未来的规划是在技术领域钻研，成为高精尖的工程师。

受限于高考分数，他的选择主要在民办本科院校中。班主任告诉他，职业本科是中国目前进行的教育探索，教授的技能是更实用的，前景大有发展。

实践性教学是职业本科的一大特色。《职业本科专业教育标准》规定，相关课程原则上不低于60%，“双师型”教师（同时持有教师资格证和中级以上技术职务的教师）占比不低于 50%，高级职称专任教师的比例不低于 30%。

进入校园后，李阳和其他民办本科的同专业朋友交流，发现大家的课程、实践没有差别，“就像是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只有细微的不同”。其中，理论课占总课时的70%，大部分老师在课堂上念PPT，或采用翻转课堂的教学形式。

他最期盼的实践课占比30%，内容不像预想的那样实用。李阳大四在企业实习时，发现之前课堂里学的内容脱离了实际生产。例如，他们重点学习使用的CAD（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Proe（三维软件）版本老旧，和就业市场上需要的技术存在代际差异。

于娜在读康复治疗专业时观察到，学校理论课和实践课的比例为7：3，由于专业设施的不足，部分实践教学无法进行。她是现代康复方向，在谈到印象比较深的实践课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中医理疗课。这门课的老师曾在广东某家医院工作，在教授一些基本中医知识的基础上，会教学生实操，练习针灸和拔罐。她本应深入学习的物理康复治疗、言语康复治疗等课程，因为缺乏教具而难以开展实践。

于娜认为，学院最大的问题是教师的缺乏。她回忆，前两年，有一半的专业课老师是海南医学院的外聘教师，来学校上课是兼职。因为教员不足，有些老师身兼好几门课，这让她发出“好不正规”的感慨。

何俊也发现，他本科所在学校师资紧缺。学校整个年级的课程是统一安排，意味着一个老师要带本科层次一个年级300人的课。据他观察，大部分老师在教他们之余，还要去教专科，教学压力很大。

何俊用“青黄不接”形容学校当时的师资水平。作为首届职业本科学生，他回忆，本硕都是985院校毕业的老师都是兼职，其中，高等数学课老师是外聘的，线性代数课由经济法老师代理，后面才慢慢培养自己的老师。此外，学校也聘请过一些有工作经验的教师，但占比不足三成。许多时候，老师们不会使用专业软件，经常请何俊这样成绩好的学生“上台示范”。

校企合作曾是职业本科建设之初的特色。李阳希望能通过校企合作，去一线工作环境。但他感到，学校提供给他们的工作平台有限，“（大部分实习机会）是给你拉到一个地方，然后让你拧螺丝”。同校的彭勉在大四时，学校提供的实习是统一分配到江苏昆山物流园做快递分拣。彭勉说，相较于上一届的强制分配，他们这一届本科生可以自主实习，但专科学生仍需要到物流园实习。

“学了很多，但也没感觉自己有学什么，反正就这样。”何俊这样形容自己的本科经历。进入大学一年，他就想好要考研。

现在，走在读研所在的校园里，何俊忍不住和本科时对比，“原来真正的大学应该是这样的……有各种有意思的活动，设施不错，老师平均水平比较高，身边的同学也都很厉害，双选会也能见到很多名企……”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教授郭建如所在的课题组曾走访浙江、广东、天津、北京、重庆、苏州等地100余所高职院校，近两年，郭建如把研究目光转向职业本科。谈到这些毕业生们诟病的问题时，他告诉记者，相对公办高校来说，民办高校的办学资源十分有限，其中最明显的差异是财政收入，民办高校主要收入来源是学费。据2025年各学校官网公布的预算报告，在互联网热度最高的深圳职业技术大学仅财政拨款一项就达到近24亿元，河南省的职业本科黄河水利职业技术大学财政拨款有2亿余元。

反映在师资上，郭建如在2003年曾对民办高等教育的市场化情况进行研究，发现民办院校的共同特点是大量聘用兼职教师，意味着不用解决教师住房、医疗以及各种课程费以外的费用，可以大大节省办学成本。

杨钋对记者分析，相较于公办学校，民办高校资金运作基本自负盈亏，资金分配灵活。这种运营模式是一种更低成本的市场化运营。而与此同时，“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如何提供比较高质量的应用型教育是一个主要的困难”。

职业本科，如何定位？

职业本科教育在全球范围都有先例。杨钋告诉记者，例如美国的社区大学就和职业本科相似。社区大学在成立初期，通过提供两年制高等教育来帮助学生转入其他本科院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们开始强调为本地劳动市场服务的职业教育。2000年左右，大量的社区大学开始提供本科层次教育。这些社区大学最初是为了扩大高等教育机会，后来因劳动力市场需求，转向职业教育，本质是 “高等教育机构主动适应就业市场” 的产物。

而在欧洲，与职业本科相当的是应用技术大学，旨在培养高技术人才。和美国不同，它属于职业教育的高等教育阶段，强调的是职业技术培养。杨钋解释，“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中等层次的职业教育非常重要，提供高等教育阶段的职业教育是为了增强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满足青少年对于高等教育的需求。”

这是职业本科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杨钋指出，定位的不同最终会使学校的资源分配、管理方式不同，也使得毕业生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劳动市场对他们的认知产生差异。目前我国尚处于摸索阶段的职业本科，还没有讨论明确的具体定位。

这种定位上的模糊最终反映在职业本科办学特色的不明显。郭建如在调研中发现，我国部分职业本科还是会不自觉地向普通高校靠拢，怎么将理论学习和职业技能相结合是一个最大的难点。“职业本科不应是高职的延长版，也不是普通本科的压缩版。”

谈到更具体的民办职业本科学校的困境时，他分析，“虽然资源不足，但民办高校有更灵活的体制和机制。”民办高校企业运营的模式为高校改革提供了空间，其中，领导者的思路和决心很重要。

从课程设计和实践项目的角度，他分别提到了两个可借鉴的民办高校案例。第一所是齐齐哈尔工程学院，这所学校独创了“四真三化（FT）”课程建设模式。学校官网显示，“四真”（Four Principles），即真实环境、真学、真做，掌握真本领；“三化”（Three Methods）是“工作任务课程化、教学任务工作化、工作过程系统化”的应用型课程开发方法。在这种模式下，企业项目被引入课堂，教师围绕真实工作流程开展教学，打破校内外课程建设界限。在郭建如看来，这种课程开发的体系在开始就强调了“做企业的预备队”，有目标地培养一线技术人员。

第二所是河南郑州的黄河科技学院，在其官网的培养方案中，明确写出了“现代学徒制”的实习模式。在这种制度下，学校推行项目化人才培养改革，教师既是任课教师，也是企业项目的承担者和创业者；在项目化教学的过程中，大量的企业人员参与教学活动；通过校企合作承接项目，带领学生亲身参与实践。学生在这个过程中，提升了技术技能水平。以学前教育专业为例，学校在校内建立《高品质幼儿园标准化一日流程》 等实训基地。此外，学院有自己的附属幼儿园，并和省内外70多所学前教育机构和幼儿园建立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这是李阳一度所期望的教育模式。2020年，职业本科延续着2019年初试点的热度。职业教育向德国双元制模式过渡的风气，让高中刚毕业的李阳相信，本科学历再加上一门手艺，能够使他有更大的优势。他决定放弃其他普通本科，将职业本科当作首选。

入学前，他希望学校教授的内容与未来工作接轨，并能实地参与项目，提升技术水平。入学后的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和普通本科生一样，在理论课和论文之间折返。

2024年快毕业时，6月，他终于在投递大量和自己专业不太相关的岗位后，找到了武汉一家企业的销售岗工作。他没有选择考公考编，谈及原因，李阳说，是因为听过许多师兄师姐审核不通过的故事。

2024年7月，于娜入职本市的一家私立医院，一个月底薪2000元，绩效按照分配照护的病人数量计算，到手工资在3000元上下浮动。然而，她被拖欠了半年工资，于娜决定辞职，再次考编。这次她选择岗位时，比之前更加谨慎，只报考了明确注明招收“康复治疗”专业的岗位。

经历求职的困扰后，李阳对学校的态度更加消极。毕业后，他时不时会在社交媒体分享对职业本科的看法，讲述不被认可的遭遇，面对网友的咨询，他直接劝说“谨慎报考”。

像他一样的学生感到，“职业本科”毕业生的身份，似乎尚不被已有的社会序列所接纳。何俊是同学中为数不多考研“上岸”的人。谈到对学校的感受时，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不希望将就业时遭遇学历歧视的原因归咎于母校，另一方面，他无法回避失落的情绪。再次被校招企业拒绝后，他一度自我怀疑，“相比其他专科，这是个全日制本科（的学历）。相比其他本科，学校没有带来啥，只带来是本还是专的世纪难题”。

“职业本科实现了中等职业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衔接，最关键的意义是能够提升职业教育的社会流动价值。”杨钋对记者分析，当前一个核心的观点是职业教育不具有社会流动的价值，认为读中职没有出路，难以进入好的就业单位，所以会选择读普通高中。职业本科提供的就业前景和本科层次教育，是希望有助于破除大众对职业教育的排斥。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2021年印发《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指出到2025年，“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不低于高等职业教育招生规模的10%”。今年5月19日，教育部、财政部印发《关于下达2025年现代职业教育质量提升计划资金预算的通知》，下达2025年现代职业教育质量提升计划资金50亿余元。

在郭建如看来，职业本科需要培养出高技能的人才，为学生提供进一步发展的桥梁。本质上，这是在为实现一个公平、多样社会的正向流动提供解法，尊重个体的差异和不同的发展路径。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彭勉、于娜、何俊、李阳为化名）

*本文由“解困微光计划”提供支持，澎湃人物 X 解困式报道中国案例库合作出品。